正月十五吃汤团,没什么稀奇,似乎各地都时兴,我的老家荷花塘也不例外。
汤团早在宋代便有了,南方人称之为汤团或汤圆,北方人则多称它为元宵。其实,元宵与汤团略有差异。元宵将馅料切成小块,蘸水,在盛满糯米粉的团簸内滚湿成球,多用甜馅;汤团一般将糯米粉和好,像做粿或包饺子那样包成圆团,馅料有甜有咸。因其形为圆,取团圆和圆满之意,故又叫汤圆。
除元宵节吃汤团外,荷花塘人还时兴在农历十二月廿四夜搓汤团。这种习俗,我不知道建德其他地方是否还有。翻阅古代民俗资料,发现廿四夜吃汤团,自有出处。宋时,人们将十二月二十四夜作为祀灶日,认为这天灶神“上天呈喜事”,向玉皇大帝禀报人间善恶,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小年。灶神,是古人心目中的司命神,据说他掌握着人类的祸福和寿夭。祀灶日,当时流行以糖祀灶,采用一种叫“饧”的用麦芽或谷芽等熬黏的软糖。在淳朴的先人看来,软糖黏性大,用之可黏固灶神的牙齿,使其在大帝面前难以言人过失,防止惹是生非,如此便可让百姓躲过灾祸,幸福一年。汤团米粉也具有黏性,内置红糖为馅。老家在祀灶日做汤团,或许就是古代这种风俗的遗存和沿袭。清人顾禄撰有《清嘉录》一书,记述江南岁时民俗,颇极详备,云:“俗呼腊月二十四夜为‘念四夜’,是夜送灶,谓之‘送灶界’。以米粉裹豆沙馅为饵,名曰‘谢灶团’。”谢灶团,即汤团。这一天,荷花塘家家户户都要搓汤团当祭品,或祭于祖坟,或奉于祠堂,或拜于村口,或供于灶台……只是,在我的印象中,老家一直选择农历廿五夜祭灶神,比传统的日子要迟上一天。在祭祀的形式上,也有些许变化。打记事起,我只知道在这一天,母亲忙这忙那,搓一大锅汤团,全家人济济一堂,有说有笑,一同享用着美食,不曾见父母带上汤团去祠堂祭拜。这其中的原因,我并不清楚。
汤团是一种通称,但在荷花塘,似乎还有更多的讲究。按照汤团制作方法、馅料选用和价值取向的区别,又有不同的称谓。
老家的所谓汤团,个小,滚圆,多用黑芝麻、猪油做馅,加入少许白砂糖,偶或直接用红糖或豆沙制作,外面用糯米粉搓成圆形,颇似宁波汤团。荷花塘村坊的习俗,每逢家有喜事,必备甜汤团。比如某家讨媳妇,这自然是头等大喜事,主家一定会叫上几个手巧的女人来家里帮衬,搓好几张米筛的汤团。新郎、新娘还有众多女方客人刚一进门,鞭炮齐鸣之后,主家面带笑容,立马给客人捧上一小碗汤团,口里说着“辛苦了,吃碗汤团甜一下”之类的话,热情地叫大家食用,祝福新人甜甜蜜蜜、美美满满。
另有一种汤团,荷花塘人叫麻礌。麻,指芝麻;礌,本义是将某物(如石头)从高处滚下来,这里乃“滚动”之意。麻礌,其实是在甜汤团的基础上再加一份食材和一道工序。预先将黄豆和芝麻炒熟,磨成粉后合二为一成混合粉。待石锅里的甜汤团煮熟浮出水面,便用汤勺捞起,将汤团放到混合粉中随意来回滚动。如此,汤团外层沾上一层厚厚的混合粉,便成了麻礌。这种汤团如小麻球,可以直接用手抓着吃,既甜又糯且喷香,特别适合老人与小孩。麻礌汤团是一种喜庆美食,老家有两个场合必备:一是造新屋上梁,二是结婚娶媳妇。几个穿着鲜艳的女人站在二楼阳台或从窗外探出身子,嘴里说着祝贺的话。楼下院子里,红男绿女,人头攒动,等待主家抛送利市礼物。时辰一到,鞭炮一响,主家主动表达心意。一时间,落花生、红鸡蛋、喜糖、馒头,还有麻礌,如雨雪一般纷纷落下。于是乎,底下的大大小小热闹一片,或弯着腰在地上捡拾,或跳跃着张开双手,甚至有人还兜起围裙、衣服之类迎接,场面十分欢乐喜庆。这种习俗,其实也有出处。清人范寅《越谚》主要记述越地方言、谣谚,其中有一条曰:“祀灶日、元旦及喜事,均糯粉搓团放汤。汤团煮熟,粘上炒熟的豆粉,叫礌马汤团。”礌马,即荷花塘人的麻礌,其叫法与越地并无二致,在食用时间和寓意表达上也完全相同,未知现在绍兴地区还有这种麻礌汤团不?
元宵、祀灶这样重要的节日,老家最常吃的汤团,那就是用荤素搭配做馅料的咸汤团,我们另有称谓,叫做圆粿。圆,言其形状;粿,因为它的主料是糯米粉和菜肴,本质上与麦粿、清明粿、苞芦粿相似。清代著名文人和美食家袁枚在《随园食单》里曾经记载了两种汤圆,一种是萝卜汤团,另一种是水粉汤团。萝卜汤团是咸的,其做法差不多与老家圆粿相同:“萝卜刨丝滚熟,去臭气,微干,加葱、酱拌之,放粉团中作馅,再用麻油灼之,汤滚亦可。”只是老家从不用“麻油灼之”的烹饪方法而已。甜汤团过于甜腻,不宜多吃,一般用作点心;而咸圆粿糯而不粘,鲜软可口,可做主食。
做汤团用的是糯米粉,我们老家叫做八月米粉。米粉制作可不是只把糯米碾成粉这样简单,它有其特殊的工序。年少时,我曾经多次看到母亲制作米粉。选取秋季八月收获的上好糯米,放入水桶或水缸里。挑来井水倒入,将糯米完全淹没,连续浸泡一周以上。如果季节推迟,气温偏低,浸泡时间随之延长。糯米浸透后,倒出漂浮着白色泡沫的浑水,以清水沥干,在烈日下暴晒数日,最后用石磨磨成细粉(后来采用机磨),八月米粉大功告成。
搓圆粿,当然要预先准备馅料。一般说来,多数人家都以上等精猪肉以及传统卤制豆腐为主料,其它馅料则随家庭经济状况和时令季节变化而有所不同,如冬笋、萝卜、青菜等都可以做圆粿的食材。将食材切成颗粒状,下锅用素油炒成半熟待用。记得小时候去外婆家拜年,外婆曾经用笋干、豆腐、腌菜和精肉做成圆粿,因为肉丁多,油水足,好吃得不得了。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绝对是最佳的美餐,至今难以忘却。老家汤圆馅料用得最多的是九头芥菜,这种菜倘若炒的时间短,往往还带有辣味,有些冲鼻,我不太喜欢。但我父亲却酷爱这种冲鼻味,常常吩咐母亲不要将芥菜炒得太熟,我在一旁也不敢多言。
一切准备就绪,母亲开始掿粉。掿粉是一个力气活,也是一个技术活。先把糯米粉倒入盆里,一边用勺加水,一边以手搅拌。加水的多少,则完全靠主妇凭经验自己掌握。
母亲从大粉团上扚下一小块粉团,合掌搓成一个小圆团,然后左手托住,右手大拇指在粉团中间位置用力摁下,其他手指配合着大拇指作旋转运动,将粉团捏成粉皮厚薄均匀的酒盅状,再用小勺子往酒盅里加馅,最后将圆粿封闭收口完工。收口可没那么简单,靠的全是虎口,颇有传承下来的古老技艺。有意思的是,最后成形的圆粿会捏出一个尖尖的小尾巴来,看上去像一个小桃子。搓成的圆粿摆放在砧板上,整齐划一,犹如检阅的坦克阵型;摆放在圆形米筛里,错落有致,又如满天星星。
父亲早已把锅里的水烧开,噗噗作响。母亲将米筛端到锅边,熟练地将圆粿一个个放入锅内。起始,圆粿沉在水底;随着开水再次沸腾,白白胖胖的圆粿陆陆续续跳出水面,浮在水中。为了充分煮熟,中间还得再加一两次少量的冷水,直到圆粿完全煮熟为止。
终于到了闪亮登场的时刻了,我和妹妹早已候在锅灶边。母亲取一只青花瓷碗,加一勺猪油和酱油,将圆粿从锅中捞起,轻轻放入碗中。这时的圆粿,白如羊脂,油光发亮,酱油泛起,略显紫红,让人食欲顿生。
好了,一碗热气扑鼻的圆粿端到了八仙桌上。这时,母亲还要走上前来,撮少许葱段撒在小碗中。葱花虽少,却最是少不得,洁白中添绿,糯软中增香,乃是圆粿的灵魂。至于有人还喜欢加点陈醋、味精、香菜什么的,色香味俱全,悉听尊便。
南宋文学家周必大有一首咏汤圆的诗,其中写道:“星灿乌云里,珠浮浊水中。”洁白如玉的汤圆漂浮在水里,仿若璀璨的星辰闪耀在乌云密布的天空。面前的汤团香气氤氲,用筷子夹一只入口,软糯清新,绵厚筋道,美味可口,绝对是味蕾的享受,更是对和美团圆与未来生活的赞美和向往。
此时,夜深人静,江对岸灯火阑珊,一片祥和。落笔至此,我突然怀念起在老家荷花塘全家人围坐一起吃汤团的日子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