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发现,最近自己开始说话不算话了。这在以前,并不常见。具体的表现,主要在吃上。
年前,在岁月里兜兜转转,在湿冷的江南,固执地坚守自己的那份固执,晚饭吃得极少,以至于旁人难以理解,总给我冠以身材好的帽子。而我想说的却是,本人不瘦,穿衣显瘦,脱衣有肉。年后,乘着春风的翅膀,又在自己的左心房刻上誓言,要求拒绝美食,拒绝在同一件事上回头。可是,这些天,不知道是受了满墙春光的熏陶,还是着了霏霏春雨的魔,忍不住想要写写包子。
按着认识的先后和情感的报到顺次,还是得提一提有亲情味的包子。父亲的包子、家乡的包子对我来说像胎记,虽说不上可以常常看得见,却总是念念不忘。女人说,包治百病。而我想说,包子治百忧。忧愁也是一种病,在现代社会,大有愈演愈烈之势。每个人都藏着自己的心事,只是常憋在心里,不足以也不想与外人道也。包子的粉丝是难以统计的,早餐是它最大的主场。如果有一种统计学,那么包子的受众自然是宽阔的,像长江,也像黄河,迷倒众生。
对包子,记忆的河水从父亲的身上流淌而来。按照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的说法,也满足了三十年的刻度。父亲是军人,听说也是在当兵的时候,和我母亲初相识。后来,掌权的爷爷一封信把父亲从部队叫了回来,主要的目的是确认这门亲事。母亲彼时话不多,父亲也拘谨,用默认代表了对亲事的认可。
也许是情场得意,也许是修身齐家有了大致的轮廓,父亲在部队里便安下了心来。后来,也不知咋的,做起了后勤,大抵是参与食堂的伙食,和锅碗瓢盆杠上了。这是他很多年后的“马后炮”式的自我坦白,若是在而立将至的当年,必然会招来一些若有若无的嘲笑之意。认识的不认识的人,都会说,某某某竟然去做了炊事员。可是,父亲乐意。用他的话说,都是为人民服务。况且,填饱肚子是基础。再进一步说,吃好喝好对战士们来说也很重要。部队平时的训练很辛苦,加之生活总体单调,好的伙食成了一天至少三次的期待。父亲做面食,特别是包包子的手艺就这样练成了。
是常年的练习,也是发自内心的热爱,这是包子好吃的关键。退伍转业之后,父亲的包子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就打了底,舌尖幸福感的底,吃过一次就忘不了的底。这样的幸福拉了很长的光阴线,从年幼到走上工作岗位。时光没有为谁停留,我努力拽着亲情的风筝线,开启关于味道的种种回忆。
那时候,周末一回家,父亲便问,要不要包包子,我当然满口答应。过了耄耋之年的爷爷奶奶也充满了期待。爷爷有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迹象,奶奶却对各种小吃垂涎三尺。每次,她的耳朵都会竖起来,打听关于美食的行踪。谁谁家在做米粿了,谁谁家又在包饺子了,谁谁家又在做米羹了。村里,有她的两个女儿。一个在村中央的位置,一个在村西头,相隔最远也不过百米。有时候,两个姑姑会有疏漏,没有把小吃第一时间送上家门,她便表现得不悦,会嘀咕一阵。可是,当迟来的小吃还是到了的那一刻,她也便释然了。不过,提议或是极其乐意由父亲包包子,是她最引以为豪的自在和期待。
包子最值得期待的时刻,是在蒸笼里即将出来的那会儿。雾气腾腾,蠢蠢欲动。家乡古镇上有好几家包子铺,每天早上,都围满了食客。做粗活的,豆腐包、萝卜包、韭菜包,配点店里的酸菜,蘸一点辣椒油或陈醋,舀上热滚滚的稀饭,边吃边发出轻微的连带声,仿佛自己成了天底下最快乐的人。
自打那时候起,我就觉得,其实分享也是一种快乐。作为父亲的他,我想那些年做包子是受多种原因的促成。有被吹嘘仰望的成分,也有一份孝心在里头,更是愿意把自己最拿手的分享给亲近的人。这样的交融,萌发地或许在他的父母,我的爷爷奶奶身上,但抵达高峰的时刻,无疑在部队。我猛然想起记忆中老屋内,房间右面墙上的老相框老照片来,父亲身着军装,瘦长的脸,估计有三分之一是对美食的思考和探索,造就了彼时的“为伊消得人憔悴”。
可是,这些年,我和父亲都踏踏实实地走在变老的路上。有时候,我洗完澡会寻一个瞬间,看镜子中的另一个我。猛然发现,和父亲越来越像了。也不由地想起书里的那句话:当你觉得越来越像父亲时,说明你变老了。
变老了不可怕,可怕的是对生活的热情也随之淡化。幸运的是,我在家乡的包子之外,找到了另外的包子,它叫建德豆腐包。建德豆腐包,当然原产地是在建德。这些年,它的大名一波波地传到我的耳内,像是某种魔法,不断地挑战着我对包子的原有认知。在平淡的生活之外,让我知晓,巾帼和须眉都败在一口口鲜嫩的包子上。
提及建德豆腐包的原因很简单,也很复杂。简单,是因为它离我很近。复杂,是因为,人的感觉常常捉摸不定,你不知道有时候你的一念之间会决定你往哪里走,去做什么,这便是我们常常说起的那四个字:一念之差。这样的四个字,说得直白点,就是打了鸡血。说得文雅点,就是心血来潮。
在我每天准备上班的途中,总忍不住往那边慢慢走过,看看吃早饭的人群,有时候打个包,配上一瓶纯牛奶,便是对生活释然了,继而开启元气满满的一天。店主是一对夫妇,离我住地的直线距离不过二百米。男主人高个儿,女主人显得瘦弱,但精气神很足。每天早上我路过时,他们早就把春天的气息传递给我了。春天的气息,是他们穿着短袖。春天的气息,是忙着打包,而主角自然是包子。有一天,我索性看时间尚早,便坐下来,就着稀饭开始闲聊。他说,建德豆腐包确实好吃,而且有历史。话说大诗人陆游任严州知州时,欣闻当地的豆腐十分有名。一日,陆游微服私访,来到一家豆腐店,见了店老板,突然来了兴致,问道:“听说这里豆腐很有名,豆腐做菜很平常,有豆腐做的点心吗?”店老板见来者气度不凡,一身书卷气,知是高人,于是道:“请客官稍候。”不多时,陆游见店主捧上一笼包子,薄薄的包子皮、白嫩的豆腐、香绿的青葱、自家的辣椒配上美味的汤汁,赶紧趁热一口下去,味道真是鲜!陆游大喜,一食而尽,并提笔命之曰“严州第一包”。后来民间为了称呼的方便,大家都叫“建德豆腐包”!
看着眼前健硕的店主,在自豪的转述中,我知道他就是建德的某种意义上的代言人。美食是更高级的情感,食物里藏着最朴素的生活哲学。当然,我更愿意相信,建德豆腐包是因为根植于市井烟火,才显得更有后劲,如包子的褶皱,延绵千里。这是大隐隐于市的道理,也是大俗即大雅的道理,更是高手出民间的道理。作家汪曾祺就深谙此道,他曾和林斤澜到四川乐山旅游,为了一品四川“豆花”的真髓,专选挑夫打尖之处、行人暂憩之所的乡野小店,一碗白汤,一碗用筷子夹起蘸“味碟”的豆花,就着米饭,两位大师对此的感觉就两个字:很美。
是啊,很美就够了。像建德豆腐包,不仅外皮美,连里面的馅料也很美。自然地,超脱这两层之外的,还有更上一层楼的境界,它便是建德人的心。他们或许在他乡,但对匠心的传承没有改变,他乡即故乡的坚守没有改变,不仅仅为了做事,而把一件事做好,做长久的跋涉始终坚如磐石。
我想,所有的美食都是相通的。无论是建德豆腐包、扬州三丁包、天津狗不理、西湖小笼包还是父亲的亲情包,只有不改变初心,才能换来顾客永远不会改变的嘴角上扬,竖拇指称赞的表情包。
岁月往前走,往事不能老。截至目前,在我眼中,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包子最好吃。一种是父亲亲手包的包子,一种就是我熟悉的路边小店里的建德豆腐包。
还是那句话,我的口头禅:他乡即故乡。如果再加一句美食版的后缀,那就是,人生苦短,没人规定你一定要在一个包子上不离不弃。